惜漠

写我所想,但通常懒得想。

【顾韩】 折子戏

一个小片段,一发完。

【顾韩】折子戏

    

下了戏,换下行头,卸去油彩。

一双眼睛清澈明亮,眼角残留一抹嫣红,眼波一转,还当是唱着“海岛冰轮初转腾”的女娇娘。

添上一盏煤油灯,再看,却是冷冷清清。冷清中藏着三分讥诮,不像任何人。

韩嘉对着镜子,用沾了水的帕子,把眼角上的那抹红揩去。轻轻地、细致地,把花旦的最后一抹残魂收了。

媚气消失了,镜中的还是男儿郎。

旁的小旦戏演得多了,总以为自己是杨玉环托胎、杜丽娘转世。戏里戏外,仿佛混沌了。平日总爱瞧着兰花指,说话细声细语,恐惊了这一场梦。

韩嘉从来不会。

他分得清清楚楚,脂粉一擦,便从梦里醒了来。便是在台上,唱得动情时,也分出一缕魂来。这缕魂是独立的,无情地俯首,冷眼看着台上的杜丽娘、崔莺莺、杨贵妃、尤二姐……

师弟踌蹴地站在身后,迟疑一阵,小声地说:“师哥,车在外头候着了。”

韩嘉慢慢地将帕子拧了,拭去脸上水珠。油彩洗尽了,又是干干净净的一张脸。像个好人家的少爷。

他将手指头一根一根地擦了。这双手白嫩细滑,十指纤长。分明是书生的手,偏偏总翘小指,做女儿状。

“师哥。”

这回是急切地,带上一点恨:“别让刘三爷等久了!”

刘三爷何许人也?不过是只仗势欺人的狗。在这年头,狗只要冲着日本人叫几声,转过头来,也能欺人了。

小师弟怕呀。他学艺至今,还未登台,还未听过彩声,怎么甘心?生怕整个戏班子都被疯狗追着咬——

不如只放一个人出去当饵。

韩嘉抬眼,从镜中看他,似笑非笑、好像事不关己,敷衍地:“知道了。”

目光在妆台上转一转,伸手拈了支钗子,藏进袖子里。

那些师兄弟们偷偷看他,同情也好,快意也罢,好的坏的,总归都上不得台面。目送他出了广德楼。

师弟怯怯地说:“师哥,你别怨我们不护你。总要走这一遭的,有人捧,是福气。”

韩嘉蓦地笑一声。

外面停着一辆车,车身擦得锃亮,像只吃人的兽。

一个人下车来,给他开了车门,毕恭毕敬地叫:“韩小爷。”余光不以为然地扫他一眼。凭什么?不过是个唱戏的下九流罢了。

末了,又不怀好意地窥了一眼,面上还要装得像个人样:“请上车,三爷可要等急了。”

韩嘉去赴约了。

他坐不惯这车。发动时不稳当,驶在路上,车身一直轰鸣作响。司机不停鸣笛,决不减速。外头行人连连避让。更像一头龇牙咧嘴的恶兽了。

撩起车帘,侧首看街边行人。人群中,街边一个男人面无表情地抬起头,那面孔起先是模糊的,渐渐地,才显出那张俊朗的脸。

韩嘉惊愕,定睛再看,车已经开远了。街边那男人的身形也越来越小,再一次消失在人海。

“停车,我要下车!”韩嘉冷声道。

司机仿若不闻。

日薄西山,夕阳的余晖从车窗外泼洒进来。这光是冷的。韩嘉不再言语,不死心似的,侧过半个身子,往后看。

街上人群流动,看不清远处的任何一个。再远,只见天幕低垂,红色霞光铺遍,不知被谁泼上一层淋漓鲜血。

天光刺眼。韩嘉不看了。

他似乎想起了什么。是少年时,他学刀马旦。扮作穆桂英,身边便跟着一个杨宗保,扮作樊梨花,后头总有一个薛丁山。

那个武生是他师哥,比他长两岁。原是班主捡来的一个孤儿,捡来时不过六七岁,天生是个学武生的好料子。

思忆中,逝去的光景又回来了。远远地、仿佛听闻少年青涩嗓音:“师哥在这,过来。”

两人常在一处练功。那年他十岁,师哥十二岁,一出《穆柯寨》没对完,师兄被叫了出去。后来呢?听说是家人找来了,将他接了回去——再后来?

如今他已不学刀马旦,不唱《穆柯寨》了。哪儿还有后来。

车停了。

韩嘉猛地惊醒。

原来经年唱罢,全是折子戏。没头没尾,唱完一折就落幕。管你什么说不尽的少年心事,锣鼓撤了,观众散了,全都是独角戏!

他收敛神情,抬头看刘府高高的门楣。终是走了进去。

刘三爷宴宾客,在厅里摆了一桌。已有几个小旦在客人身边候着,个个敷粉描眉,逢场作戏。媚眼如丝,掩嘴轻笑。都还活在戏里。

韩嘉冷眼看着,自顾自坐下。

“韩老板,可把您请来了。”刘三爷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,将他一搂,“我原还想着亲自去请您。”

他轻描淡写:“谢三爷捧。”抬手将肩上的手拂去,嫌脏。

刘三爷大度地说:“唉,谢什么。韩老板头一回,刘某深感荣幸。”

众人会意地笑。

韩嘉唇边噙着笑,眼角轻睨。

他是寒冬山峰最高的一捧雪,落到这恶毒的夏日。男人们眼神灼灼,贪婪汲取他的温度,解自己的渴。

一只手藏在袖子里,紧紧攥着。钗子尖锐之处抵着掌心皮肉,眼底不动声色。

推杯换盏。酒过三巡。男人们越喝越渴,不满足似的,人皮撕开,露出肮脏本质。桌上的菜吃饱了,开始享用身边的。

刘三爷满身酒气,凑过来,往韩嘉身边挤。

“韩老板,来,给爷敬……敬个皮杯。”

钗子从袖中探出,亮出锋利凶狠的尖端。

韩嘉脸上仍是凉薄之色,混着三分嘲意、三分阴狠。

一声低沉嗓音道:“刘三爷,顾某先敬你一杯。”

酒意上头,没有看到门口站了一群人。

天色也暗了。阴冷的夜风卷席过堂,外面树叶抖动,簌簌作响,像群鬼行过。

韩嘉抬起头,眯着眼辨认。

是哪一个这样好心?

“哪、哪位军爷?”刘三爷大着舌头,看到军装便谄媚,“来来、坐!喝!”

没有人回他,只响起子弹上膛的声音。一声接着一声,干脆、冷酷。

所有人的酒意都散了几分。

“不喝了。来接一个人。”男人不徐不缓地说。

一双眼睛亮得很,直直盯着席间的一个人。这么多年了,穆桂英唱起了杨玉环,少年长成了青年。

无数折子戏落幕。

武生又长成了什么模样?

韩嘉有些恍惚。

半晌,男人露出宽厚的笑:

“师哥在这,过来。”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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